停云霭霭,时雨濛濛。
安得促席,说彼平生。/


是非成败转头空。
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
白发渔樵江渚上,惯看秋月春风。
一壶浊酒喜相逢。
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/

荔华


文/木琛







夏末秋初好时节,赏心乐事谁家院。

人间说赏菊品酒登高团聚,都在一季之秋。往日浮躁还身觉未除去,天气已经悄然转凉。王府的管家伸了个懒腰,舒了舒筋骨,又置身于大大小小的请帖和礼物之中。十日后就是中秋佳节,按照往年的惯例,王府里的主子们免不得要换新衣,吃葡萄螃蟹,赏花兼赏月。

管家命人将贡菊一盆盆清点好,有胭脂点雪,绿水秋波,兼六香黄为头三十盆摆于亭中,再加墨牡丹仙灵芝各三盆送入各院。还要将余下的花瓣早早晒干,收了清晨露水,做家宴当日的花茶用。点心吃食用具礼制均要比平日仔细上万分,不敢懈怠分毫。当日时,月满中秋,大家族共聚一堂。有乐师善古琴,三两弦并做四五声,附和着席上欢快的行酒令而歌,众人半醉半醒亦歌。不想宴席正盛,有云忽蔽月,携雨而来,浇碎了满地琼瓣玉蕊,狂风一吹,更显萧瑟。


五姐儿荔华只偷偷饮了一小口,便用手帕遮了脸,装的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,在席末悄悄睡了去。此刻雨水一浇,王爷与主母都没了好兴致,匆匆叫人撤了酒席,早早回房了。众人尽散,独独忘了已睡倒在桌上的五小姐。荔华自然是被雨水浇醒的。她掀了脸上湿哒哒的帕子,揉揉眼,又揉了揉,方惊觉自己没看错。亭中有一白衣公子手持琉璃酒罐,半倚亭边观雨落花,缥缈似神仙。又听得一声低语道,“我花开后百花杀。菊花杀伐太重,想人间多愚人,不知其意,也附庸风雅。”

荔华疑是自己听错了,看错了。是真有人在亭中说话,可她入亭子之后为何又什么都没有呢。想必是小醉未醒睡意还留,做了一场有神仙的大梦。


她摇摇摆摆的回屋去,身后亭中有仙人听雨饮酒。







荔华今年芳二八,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。


主母为她许了门好亲事,尚书府的小儿子能文能武,面貌俊美无双,是少有的良配。荔华出嫁那天,雨一直下,冲的道路泥泞不堪。惊雷平地起,新郎官的马儿也受了惊,马蹄噔噔,雷鼓阵阵,似是战场出征的前奏,可一举进攻便一败涂地,无人归来。

婚服变丧服,荔华成了未亡人,是刚入门的灾星,要跪在祠堂里三年,日日为赎一身罪孽。刚进去的前几日,门外的雨就没有停过。荔华却没想自己命苦,因在祠堂的第一天,她就看见了从前梦里的那位白衣公子。不再是虚幻的一个身影,而面容英俊清晰的让她有些脸红心跳。她读书不多,只能想到那句有匪君子,面如冠玉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

“公子可是来避雨的?”荔华见白衣公子开了窗户,雨水滴在檐梢,有凉风袭来,惬意得很。“小女名荔华,今年年芳二八,家住尚书府,丧期未满,还望不能招待公子,还请公子原谅则个。”

她学着戏台上画本子上的桥段说了一段念词,站起身来冲白衣公子行了大礼。不管是人是鬼是神,总归客客气气,礼数备至。

“菊花杀伐太重,你也是。”

白衣公子望着檐上,水滴成线,却没有多看她一眼。“你主母有错,你未来夫君何辜。”

荔华笑容僵了片刻,转而又看着白衣公子说,“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他现在无错,但总归主母是他姑母,日后免不得也要对我不利。与其再等下去,不如先出手制人,让王府与尚书府心生间隙,让主母无瑕顾及于我。”

“您说杀伐重,也好。蝼蚁且偷生,起码能留条命活着。”

她见白衣公子微微低了头,雨水顺着窗沿流向屋内。


三万六千四百五十一元年前,天界的大殿夜神生母洞庭君身死,是为六界罪人。夜神大殿因替母求情,前母神荼姚罚其三万天刑,加以红莲业火焚烧,才免去十万洞庭水族灭族之灾。

不知多少年月后的人间,王府原嫡出的五小姐荔华睡倒在了中秋宴上,只因饮了一口席间主母赐的竹叶青。她魂魄离开时,恰逢有一白衣神仙于王府亭中。念有一面之缘,让她魂魄回这世上,再走一遭。







荔华关了窗。

她服丧期过后的三年里,王府因与尚书府生隙,被有心人一道折子告了御状,外交敌国之事终究败露,圣上削了王爷爵位,关入天牢。其余女眷家丁二百余口,王府中就地斩立决。

荔华取过三支香,高举过头顶,三拜起身。一拜告知亡母在天之灵,二拜告罪于枉死生灵,三拜谢上天。

她将香恭敬地放好转身时,倏然见了白衣公子,吓得她脚下一个踉跄,险些跪下。


“你都敢写好了王府通敌叛国来信的位置给了尚书,见我何必如此惊惶。”

荔华总共见白衣公子不足十次,这回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这许多话。

“大神仙谬赞了,妾身只不过是做了该做的,其他全凭天意。”荔华熟门熟路的又去开了窗子,对着白衣公子坐下,斟满杯热茶。“想来大神仙多次来这陋室指点,是妾身的福气。”

白衣公子皱了皱眉头,似是在思考。“大神仙一词,我仿佛在哪里听过。”

荔华刚想说你本是神仙,求的人那么多,什么叫法没听过,却被窗外突然下起的倾盆大雨止了话头。说来也奇怪的很,她自小在风霜雨雪日就会头疼欲裂,不见云出彩虹旭日当空便不得缓解。可从十四岁那年见了白衣公子,与他听雨时,这种症状再也未出现过。

她用余光看去白衣公子,茶雾水汽蒸腾在他周身,镀层光华。想着下次见面,她要采了荷叶露,煎最好的明前茶,与大神仙对坐饮茶观雨一回,做做书中君子之交的模样。







好时节,愿得年年,常见中秋月。

荔华因供出王府机密有功,虔心为尚书府二公子守丧了半辈子,在尚书府过得还算衣食无忧。岁岁复年年,年年何此生。荔华最后反成了尚书府老一辈仅存的一支,也竟成了现任家主的婶婶。中秋家宴上,荔华坐于亭中,受了现任家主的一杯敬酒。

晚夜凉风吹的有些猛。荔华只道自己不比年轻时了,这才几杯下肚就有些头痛。虚虚一礼向家主阐明了缘由,家主便让她退下。独走在回院子小径上,周边摆满金秋雪菊,弥漫阵阵清香。不远处有人掌了灯火,她想大概是快到了,匆匆忙忙赶上前去,想别让这小厮等的久。

“今日喝的有些多,不胜酒力,还是多谢家主一番美意,劳你送我一程。”

荔华话将说完,胸口突然一痛。她低下头,一把匕首直插入她心肺,不差分毫。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人,想说些什么,却血气上涌,咽不下满口心头血。

“那年元宵花灯节,你对我说你别无所求,只求自由自在,一生寄于蜉蝣天地间。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。”

“王府后来接了那一纸婚书,我原以为你是喜欢我的。”

“可是大婚那日,我的马被人用铁钉刺穿了四只马蹄,正逢雨时路滑,我跌下马去,将要闭眼那刻,想起你对我说过,你从儿时起便一到霜雨天就头疼,有时甚至提前发病。婚前几日,是王府派人递的帖子,说良辰吉日,提前一天为好。”

尚书家二公子死盯着荔华抽搐的身躯,俯身在她耳边呢喃道,“你说你是个一生孤独的命理,从未热闹过,也就不懂孤寂为何物。可你,却比我好生活了这些年,热闹过的,这辈子,足够了。”

他轻柔地吻去荔华眼角一滴泪。







她本叫玉华,荔华是生母母族尽灭于大火后,主母改的名字。两块刻有姓名的牌子被侍女端了来,只可选其一。

那年元宵节她偷跑了出去,不小心被一戴面具的公子踩了裙摆,摔倒露出了腿下被烧伤的疤痕。那公子却说那疤痕很美,像烙印进皮肤的昙花绽开。她平生第一次听人如此说这块丑陋的印记,心下欢喜得很。那戴了面具的公子和她从街头走到街尾,默默地听她说了好些在府中她不敢提及的事。她后来说的累了,就只是看着他,在闹市的万千声音,万千花灯下。天上星河倒转在水岸,月侵衣袖。

执念太深,就会入魔。今生她放下了这份执念,却还是走了老路。


中秋宴下了雨,淅淅沥沥的,冲刷去片片粘了红的雪菊。荔华见得白衣公子撑伞而来,翩然依旧。

“小仙表字润玉。”

“小女名为荔华。”

他二人相视一笑,雨血尽散去,犹如故人归。







润玉看着荔华的灵魂慢慢变地透明,直至变成他掌中一片半月牙型龙鳞,他的情魄也归于体内。忆在祠堂时,风摇树影下,他曾问荔华。如果世事最后不如你意,你可要后悔。

荔华言,九死不悔。


天帝润玉架起虹桥,缓步而上。九层云霄,九重宫阙。他本就是万年孤独的命理,未尝热闹过。而后丧生母渡天刑,使他愈加凉薄。那颗葡萄精出现的几千年光景,当是如元宵灯会,如梦一场。在他漫长的一生中,算不得数。他今日下凡不过是为了听一场雨,偶然见到了被他舍弃,带有情魄的逆鳞在凡间,多看了一场折子戏罢了。


人间百年,天上一天。可那句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,两世情魄说出口,都是真的。








全文完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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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
1. “好时节,愿得年年,常见中秋月。”出自明朝徐有贞的《中秋月·中秋月》
2. “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。”出自唐朝卢照邻的《长安古意》
3. “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”出自先秦时期,名为《淇奥》

4. “我花开后百花杀。”出自唐朝黄巢的《不第后赋菊》

5. “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”出自《春秋左传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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