停云霭霭,时雨濛濛。
安得促席,说彼平生。/


是非成败转头空。
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
白发渔樵江渚上,惯看秋月春风。
一壶浊酒喜相逢。
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/

参商



「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」





烈日当空,山谷中一波波的热浪从上至下的涌起,顺着缝隙来回穿梭,透湿了铠甲,丝衣,直冲着心脏而去。爆满的热气让人心窝涨得难受,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来。

富察傅恒躺在草地上,手中还留着血的温热。其实不止是手,他的鼻子里也只闻得到铁锈味,眼前也着了红晕。如果此刻他能起来到插着断旗,堆满尸体和武器的溪水边照照自己,就能知道昔日里爱干净的少爷有多么惨烈。胸腔里让人难受的热气并非来的没有缘故,一把短剑插于其上,几乎刺穿胸膛。除此之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十多处,都在渗血。蝉鸣,鸟叫,水流声都被他持久的耳鸣所取代。傅恒想他或许是要死了,死在金川一处不知名的山坳中。他努力睁睁眼,眼前是一片黑色,四肢如同灌了铁水一般沉重。艳阳高照的正午,万千声音都离他很远很远。与昏睡付偶抵抗的最后一刻傅恒想到了他的阿玛额娘。出征前他跪在阿玛的书房里,阿玛背对着他,阳光从窗缝溜进一缕,洒在他和阿玛中间。阿玛说,要他出征起就忘了富察傅恒的名字,要他做为大清,为爱新觉罗家效忠的巴图鲁,并随时做好献上生命的准备。




十二月,北京城里雪下的极厚,极白。正是雪后初霁的好日子,他从阿玛书房中出来时额娘就在门口,也不知站了多久。他匆忙的把手搭上去想要扶额娘,却被额娘一下挥开,那一下额娘的手如雪一样冰凉。

“你姐姐进了宫里,我为大清奉献了女儿。你二哥去了西藏,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一回。我已经为大清奉献了儿子,为何你还要去金川?!”

额娘气急,手中帕子攥得紧紧的。被冻的通红的脸颊上划过两道水痕,顷刻成了冰晶。平日里额娘声音缓和,这次竟是用尽全力在门外嘶吼。“容音走的时候你叫她为爱新觉罗家献上一生,傅清辞别前你叫他为爱新觉罗家死守边疆!傅恒,我最小的孩子,你也要将这个孩子送给爱新觉罗家当他们的……”

“够了!”

阿玛打断了额娘即将出口的话,几乎是从书房冲出来的。阿玛一向待人亲厚,他从未见过阿玛这样生气的样子。他示意傅恒和院子里的侍女将额娘搀扶回屋,额娘不肯,硬是用手指扣着门边,扑通一下跪在了阿玛面前,眼泪从下巴尖滴到雪上,溅了一地冰花。




傅恒再睁开眼时,已然是满眼缟素。

他听不见大夫侍女们开心的惊呼声,奔走声,他只能看见自己的世界又一瞬间从黑色变为了白色,没有一点杂色的白,空洁,温柔的白色。几年后他第一次见阿玛额娘,看见的不是为他打了胜仗骄傲的阿玛和因他平安回来后高兴的额娘。他第一眼看见的,是阿玛的白发和额娘红肿的眼睛,他第一声听到的,是姐姐,七皇子和二哥的死讯。

姐姐跳楼而亡。在后宫众人和他新娶的夫人算计下,他的外甥七皇子被活活烧死,姐姐痛不欲生,除去满身珠翠绫罗,一步步登上宫墙,一跃而下。二哥是为了平复叛军,身中三弹,自刎身死。如今满门富贵,满门忠烈,全都是效忠爱新觉罗家的果。

夜半三更时,傅恒拖着重伤偷偷去烧纸。腊月初的日子,街道上的炮仗气味还未消除,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红福字红对联,偶尔经过几处,还能听见孩童的欢声笑语。这火堆的热气太烫,不小心熏着了眼。他趁着火光正盛的时候抬头望,天空高远,群星闪烁,月亮藏于云后,露出的部分却比往常更加皎洁。今日仿佛世间一切都完美无瑕,只有他和这火光在这里不合时宜。

远远地,胡同里传来温柔,清冷的女声。

一愿郎君千岁,二愿妾身常健,三愿如同梁上燕,岁岁常相见。







待到傅恒身体好些,能够进宫面圣谢恩,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。

早春微寒,可也是过了最冷时节,腊梅渐次开放。当傅恒不再以一个御前侍卫的身份走入这座城墙中,心境自然较以往有许多不同。小太监领着他进宫门,跨门槛。许是见到富察大人心情好,正要搭个话,却正巧见迎面来的新主子。

“参见令嫔娘娘。”

周边跪了一地,领路的小太监喊声最响,头也埋的更深。只是傅恒没有跪,愣愣地看着魏璎珞坐在轿子上,和他一步步渐远。第一次见面的对话,她送的猪脬,假山后高贵妃的爱犬,皇帝生辰并肩偷看的烟花,七夕女儿节她送的香囊,还有她在大雪里跪拜的身影,都和他一同,随着那一声参见令嫔,在那一刻站在了原地,于早春中冻结成冰。

傅恒想起今日自己原要来谢恩,以军功让皇帝将魏璎珞许配给他。他从昨晚开始忐忑,激动不安的心,终于回归了平静。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,再也没有任何波澜让他留在过往的日子里。无论是家人,兄弟,爱人,都在逼着他往前走,永不能回头。







乾隆十九年富察傅恒平定准噶尔部叛乱,由伊犁班师回朝。富察家至此圣宠不断,飞花似得赏赐一箱箱抬进富察家门,富察傅恒也一路平步青云,达到自入关以来皇帝能给予臣子的最大恩赐。平日里不得见的同僚们,叔伯们日日登门,就怕踩不破富察家的门槛。一连数日后富察傅恒不得不称病家中,皇帝体恤,特意派太医来问诊。

“富察将军并无大碍,只是日夜操劳,调理便可。另臣观富察夫人面色苍白,步伐较轻,臣悬丝诊脉,似是有孕。”

太医低声对管家说着要注意的饮食和药方,傅恒躺在床上,内心已了然。

他回府那日,管家悄声来报说夫人尔晴有了身孕。他沉着气,让侍女青莲邀夫人过来相讨要事,却陡然关门,将尔晴从椅子上拽起。

“这孩子是谁的?”

“他姓爱新觉罗,是天子血脉!你敢动他一根手指,顷刻大祸临头!”

尔晴看着他震惊的样子,笑地疯狂,“皇帝不会欺辱臣妻,是我用尽心思。傅恒,我要你日后厌恶他,还要养着他。我要你每次拜在朝堂之上,都会想一遍自己的功勋是靠什么来的。富察傅恒,你的痛苦,才刚要开始!”

他谎称因病谢客,其实是因病遮丑。阿玛额娘在他外出征战时归西,众兄弟也各自成家散了。外头人人皆道富察家富贵满盈,子孙战功显赫,不知内里是层层白骨堆砌来的高楼,谁掌舵,谁就要摔得粉身碎骨。

傅恒深夜披着外衣去了祠堂,偌大的厅中只有四周高燃的红烛,夜夜不休。他凝视着阿玛额娘的牌位,突然想到那天璎珞问他,若是先皇后出事,他当如何。又想到阿玛在他二次出征前依旧对他说,要为大清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







晚秋早冬时节,紫禁城的红枫才刚要退下,换上银装素裹,等来年再轮回。

皇家威仪,直至乾隆二十四年的十一月二十日,皇帝已经三十七有余,不见老态,相比当年他迎娶先皇后富察容音时,仅添了几丝皱纹。他身旁坐着的是新册封的令贵妃,身着礼服大袖,一百零八颗红珊瑚朝珠,耳穿三孔戴红顶坤秋帽,是为育有两女一子的魏氏。

昔别君未婚,儿女忽成行。

富察傅恒缓缓打开册文诏书,在京城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下,一字一句,朗声宣读道

“奉天承运,皇帝制曰。朕为化起二南。赞理必资乎淑德。官分九御。褒荣递进夫崇阶。爰沛纶音。式加象服。尔令妃魏氏。素娴女诫。早侍掖庭。勤慎居心……”

他原以为自己会念不下去的。每一个字都是剜心之痛。比干被挖出七窍玲珑心又算什么,他没有将心连在身体里,却好像空洞一般,淌血到了脚下。

他将印玺和册文交于魏璎珞,对视短短几秒间,他看到她湿润的眼角。



多年前魏璎珞在临去辛者库前,对还是御前侍卫的傅恒少爷说

“是,我承认,我喜欢你。”

她眼含泪水,把头仰的高高的,声音恶狠狠地颤抖着。

“但是在我心中,只有复仇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事。”

璎珞狠狠地推了他一下,强压着抽泣声,硬是将话说完。

“什么男人,什么爱情啊,我根本不会放在眼里!只要你妨碍了我,我照样可以一脚踢开。这个就是我,你看明白了吗!”


“傅恒,从今日起,你能走多远,就走多远。再拦着我的路,别怪我无情。”







五月初十的晚上,玉盘高悬于天。十一岁的福康安悄悄地爬上院墙,瞧了瞧四周,见四周无人,便立刻轻巧地落在自家院子里。拍拍衣裳上不小心粘的灰,蹑手蹑脚地向东厢房走去。

“这么晚了,你在做什么?”

傅恒在阴影处观察他了许久,终是忍不住出声责问。“近日先生和我说你在学堂时常神思恍惚,写出来的文章也大不如从前,你可有什么要说的。”

福康安原是瞒着家里出去,本就心慌。这下见了阿玛,更是害怕。他急忙跪下,解释道
“儿子不敢。今日令皇贵妃册封典上,圣上高兴放了烟花,七格格要儿子同她一起,后又偏要留着儿子闲聊,因而晚了些,请阿玛责罚。”

福康安头伏于地,身上冷汗涔涔。凉风吹来,他浑身不禁打了个冷颤。阿玛许久没有说话,他只能这样等。

“今日是令皇贵妃的册封日,七格格找你做什么。”

傅恒像是在问福康安,又像是在问自己。福康安没敢回话,内心却想说七格格的心思,谁猜的透呢。

“你回去吧。今后功课不许落下了。若是再有差错,就自己去我书房领板子。”

福康安睁大了眼睛,不敢相信自己今日有这般好运气。起身后向傅恒拱手,说了声“谢谢阿玛!”,就像兔子般飞快地窜了出去。如果福康安此刻回头看,就能看见他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阿玛嘴角,牵出一抹淡淡的弧度。







赴缅前夕,皇帝给富察傅恒在宫里办了壮别宴,令皇贵妃作陪。傅恒已年近半百,鬓边早生华发,而令皇贵妃却容颜不减,还似当日少女模样。

想想这半生许多波折,她当初未嫁他也好,少去为他出征忧心思虑,少去折损她容颜长寿。

傅恒遥饮一杯酒。


缅甸事发突然,三位云贵总督皆因办事不利自刎殉国。新任云贵总督又刚被训斥落马,一时间朝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。皇帝又想起了战功显赫的富察家,命富察傅恒在早春二月即刻出师缅甸,平定叛军。

傅恒跪着接了旨意,却只能在福康安的搀扶下起身谢恩。

他多年征战忧心所埋下的隐疾,随着年岁增长而驻扎在身体的每一寸角落。福康安搀扶着他回了书房,待他落座后,福康安突然跪在他面前,跪拜不起。

“阿玛,这次让儿子代您出征吧!”说着便磕了个响头,“您身有顽疾许多年,再去那湿热之地只会要了您的命。您让儿子去求皇上,凭着,凭着儿子的身份,只要儿子求他,他一定会……”

“瑶琳。”

傅恒平生第一次唤福康安的字。在这充满二月寒风和暖阳的屋子里,他和福康安之间有一缕阳光相隔,这暖光下细小的尘埃飞散无边。“不管外面,或是你额娘对你说了些什么,今天我告诉你的话,你都要牢牢记住。只要你还在富察家一天,只要你还姓富察,你就是我富察傅恒的儿子,你就是我富察家的子孙。”

福康安跪拜的身形有些微微地颤抖,只听得他阿玛最后一句话,再也忍不住的落下泪来。


“富察家的人,上了战场,就要忘记自己的名字,就要做好为大清,为爱新觉罗家,奉献一生的准备。”







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。

富察傅恒躺在草地上,胸口被一团湿气笼罩着,渐渐流于他的四肢,骨骼和头脑。眼前是清明的一片,发亮的萤火虫在他周身飞舞,就像满天的繁星在簇拥着他。在这片湿热,柔软的草地上,傅恒得到了久违的休息。他看向天空,在西南边陲的树林里星空更加辽阔深远。间或有流星划破天际,转眼又消失不见。

这次率军伏击作战之前,他已身中瘴毒。旧友海兰察劝阻多次无果后,诓骗他自己已经上书奏请此事,皇上圣意命他速速回京。营帐中,他看着这位陪伴了自己几乎一生的知己,语气平缓,却掷地有声。

“海兰察,瘴毒之害,遗祸无穷。士兵伤亡无数,若不能一鼓作气,便会节节败退。”

“我是统帅,只可战死,不可后退。哪怕我病的只剩下一口气,也要为大清赢得最后的胜利。”


营帐里灯火通明,海兰察在这些灯影里看到了乾清宫的红墙琉璃瓦,皇帝摆驾的仪仗,秋日里飞出宫墙的鸿鹄大雁,一路向南方。

昔日里海兰察笑言说,傅恒是人间富贵花,姐姐贵为皇后,家族世代昌盛不衰。姑娘们乞巧节扔给他的香囊,从紫禁城南边角落,能铺到北。三十年后,他亲眼得见富察家人丁凋零,先皇后被逼死于紫禁城,傅恒所爱的姑娘成了皇帝身边的宠妃。而他自己,竟要为皇帝战死边疆。

海兰察心想或许自己过去从来没有真正懂得过富察傅恒。他也不配懂。纷纷扰扰三十年过去,他最后所能给予他一生挚友的,也只有一个带着悔恨的拥抱。

往事已成空,还如一梦中。

傅恒,此去路远,今日一别,来世再见。







令皇贵妃看见意气风发的少年侍卫身披褐色斗篷,跨进长春宫门,带着款款笑意,向她走来。

令贵妃看见满天的烟火绽放,她吓得躲进少年怀里,闻得清冽冷香。

令嫔看见少年激动的握住了她的手,却又在她提醒不得体后急忙放开,别过去的眼神和悄悄红了的耳垂。

宫女魏璎珞看见刀锋刺入少年胸膛一寸,少年直视她的目光正直清澈,少年说他一生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。







二月初,在缅甸边界的一处林子中,大清国的忠臣大将,富察傅恒躺于河边,望满天繁星。

这一夜,傅恒眼前闪过许多画面。富察容音的棺椁,满天的白绫,除夕夜闪亮的火光。额娘撕心裂肺的哭声,阿玛书房窗里斜进来的阳光,福康安月色下爬墙进府,和海兰察沉默无言的拥抱,最终都定格在他此生挚爱的那张脸上。

天边渐白,商星渐渐隐去,参星渐亮。

傅恒缓缓合上了眼。



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
今夕复何夕,共此灯烛光。
少壮能几时,鬓发各已苍。
访旧半为鬼,惊呼热中肠。
焉知二十载,重上君子堂。
昔别君未婚,儿女忽成行。
怡然敬父执,问我来何方。
问答乃未已,儿女罗酒浆。
夜雨翦春韭,新炊间黄粱。
主称会面难,一举累十觞。
十觞亦不醉,感子故意长。
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。





全文完


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我终究是写完了。

这篇文其实原定还有另外一个标题,我把它放在这里,或许大家会更加明白这篇文章的主旨。

原定标题为,傅恒悲惨の一生。

我们不论历史,就在这部剧中,他确实是悲惨的,他因为自己的正直,忠诚,善良的人性而悲惨,他因守护家族,践诺使命的命运而悲惨。

若人性要在时代中熠熠生辉,必将被众人所抛弃,再坚守初心未改。

而参商,预示着他一生的悲剧,就是不断的在错过。就如参星和商星,他永远在与所爱之人道别,然后永不相见。

我心中的傅恒,应是这样,不应再为后期的儿女情长而作无私奉献,当他人垫脚石。这不是傅恒最初的样子,也不会是他最终的结局。



文中最后一首诗出自杜甫,《赠卫八处士》

文中“往事已成空,还如一梦中。”出自李煜,《子夜歌》

文中三愿诗出自冯延己的《长命女.春日宴》可以当做是皇后娘娘最后的悲歌祈愿,也可当做是杀人凶手娴妃最初想要保持本心,却最终沦落为自己最厌恶样子的警示。

文中令贵妃册文出自《清高宗实录》。历史上由傅恒为册封正使两次。一次是贵妃,一次是皇贵妃。




谢谢阅读📖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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